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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颖:重温《商山早行》

http://www.cnnb.com.cn    中国宁波网2020/06/08 03:04稿源:宁波日报

    吕颖

  《商山早行》

  唐 温庭筠

  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。

  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。

  槲叶落山路,枳花明驿墙。

  因思杜陵梦,凫雁满回塘。

    又要动身了吧?躺在旅店小小的床上,温庭筠回转身,望向窗外。夜还未褪尽,清蓝的天宇,仍与沉沉的树影相伴。合眼再睡,梦还能带他回长安吗?

  几个月前,温庭筠还在麟德殿上与天子抒怀畅饮。酒至半酣,灯烛明灭,丝竹声悄然而止。众人放下杯盏,屏息凝视。画屏映出一少女曼妙的身影,芊芊玉指拍按香檀,浅浅吟唱:

  “小山重叠金明灭,鬓云欲度香腮雪,懒起画蛾眉,弄妆梳洗迟……”词儿扶着曲调,飘然上行,又回旋着下落,忽明忽暗,半隐半现。听厌了刚健质朴的诗风,宾客都沉浸在《菩萨蛮》朦胧悱恻的想象中:阳光从窗棱透射进来,抚摸床头嵌着螺钿的屏山,金光流转;这是一个女子的闺房,她侧倚镜台并未梳妆,黑云般的鬓发滑落,香腮还泛着昨夜的红晕……

  一曲终了,无人应和,只有惊羡的目光投向离宣宗不远的温庭筠。普天之下,还有谁能填出这样清艳的词?

  他醉了,踉跄起身,把酒一饮而尽,酒杯叮铃咣啷滚下桌案。身侧的侍女赶紧簇拥上前,左扶右搀。宣宗开怀大笑,挥手赐酒。

  此刻,温庭筠却孤身一人躺在旅店的小床上。天才蒙亮,他就醒了。辗转反侧,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。黯然的半生终于被聚光灯打亮的那一刻,如果他不藐视官场微不足道的黑暗,下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凄惨。

  

  再睡再梦,依然都是镜花水月。不如早一些起身离开,离那个伤心之地,越远越好。

    拾掇行装,牵上马绳,温庭筠最后一次留恋地回头。茅店墙角传来一截两截颤抖的鸡鸣,沙哑得扯不上高音;茅店墙上那个淡淡的月,在晨曦里泛着冷光,许是无情物最有情的道别。

    他不舍地望着,在心底又默默告别了一个驿站。这一处的鸡鸣与晨月,也曾这样送走了流亡商山的四位秦代学士,但温庭筠回望二十多年的求仕之路,这样的驿站,又何其之多。

    被他一次次留在身后的,还有故乡。对于一个居无定所的旅人来说,何处才是他的故乡?

    温庭筠悲从中来。太原祁县?不,童年的记忆早已被现实无声地碾碎。水乡泽国?不,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亲人。那,是长安?他爱、他恨的长安?

    一个浪荡不羁、屡试未第的落魄文人,在偌大的长安城里本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沙。若不是丞相令狐绹偶然之间发现了他的才华,鼓励他一首接一首的创作《菩萨蛮》,他也不会有麟德殿上的璀璨。他应该知道,既然要追寻经世济国的大梦,就要熟谙官场那些众人皆知的规则。不就是把温庭筠三个字,替换成了令狐绹的大名,把词作呈到龙案之上吗?何必逢人就质问:这是我温庭筠作的词,为何署上丞相的名?

    殿宇之上,堂堂宰相令狐绹见温庭筠受宠,该有多么尴尬。可圆滑世故的人不会因此被困缚,他端着酒杯向温庭筠走去,脸上带着伯乐惯有的沾沾自喜。看到令狐绹前来贺酒讨教,温庭筠早把友人的劝诫抛到云霄,一肚子的嘲讽像豆子一样,当着众人,哗哗地倒出:丞相日理万机之余,更当多多读书,免得被人嘲笑不学无术。

    似醉非醉,似醒非醒,他把丞相脸上的青白之色丢在一旁,继续与众人饮酒作乐。这还没有罢休,酒宴结束之后,他还逢人就宣扬:“中书堂内坐将军。”甚至连沉溺修仙升天的唐宣宗,也在他的笔下沦为笑谈。

    在人人都藏锋隐芒、谨小慎微的长安,他耿直而乖戾的个性,像一把利刀,刺破了虚伪,也手刃了自己的前程。

  “有才无行,不宜与第”。

  他想起杭州苏小小墓前清新的杨柳,想起长安朱雀大街轻柔的柳烟,他曾写下多少诗词吟诵,可半载人世已过,柳树在风里吟的依然是那支歌:柳还在,人难留,何处是故乡。

   

    且行,且行,看那板桥上落下的霜,每一粒都凝着月的皎洁,闪着晨曦的光。谁说天真的人,步履都是寒凉与匆匆?踏着桥上深深浅浅的车辙,温庭筠有了一丝慰藉。

  此刻,想必他的挚友段成式也把昨夜众人的奚落抛下,沐洗完毕,在庭院的野草豆花中,继续埋头创作;想必他的诗友义山听了一夜的雨,也早早醒来,又去牛李党争中拯救已将没落的晚唐。他们与温庭筠一样,都曾踏着板桥上的霜,孤独地找寻心底最纯净的天空。

  前方,枯败的槲叶片片,落满山路;淡白的枳花点点,照亮泥墙。他牵着马,举步前行。温庭筠并没有后悔,这样的命运之锤,三番五次地落在自己头上,哪一次不都是拍去尘土,又重新爬起?他的世界,从来没有绝望二字。一个文人,失去了家族的倚靠与接济,除了仕途还能有别的安身立命、养家糊口的活计?他何尝不想如年少那时,成日流连红楼,一掷千金?而今,他只能在一条窄窄的仕途,赌上余生。好友徐商正在不远的襄阳等他,暂且栖身徐府,做一介小小幕僚,总比漂泊无依来得强。

  他看到脚下枯黄的槲叶,它们冻颤了一个严冬,等到枝梢吐出新绿,才安然落地;墙角的枳花,那么小,又那么惨白,却散发着春天里最不乞人怜悯的香。温庭筠踏着沙沙作响的山道,沉浸在希望的气息里。

  

  明媚的气息,把他带回到昨夜那个梦。

  梦里,他回到了杜陵,回到了刚刚离开的鄠杜小舍,那个远离长安又能远眺长安的世外桃源。

    满山的荞麦如雪,塘边的青草油绿,牛羊瞑目,凫雁划水。牛儿梦里的一声哞叫,惊起一只胆小的凫雁。它奋力拍着双翅,扑腾进塘边的苇丛,留下一串斜阳下灿灿的水纹。身边的鱼幼薇,拍着手笑了,眼眸里流转着明媚的光:

    庭筠,你看这塘里的凫雁,像极了谁?你!看着她,温庭筠看到了整个世界。

    可这梦,淡得如一缕没有重量的烟线,他闭上眼,努力去回忆梦里幼薇的一颦一笑。他怎么就看不到幼薇明媚的眼里有深深的仰慕,怎么会察觉不出这仰慕里的羞涩,羞涩里的渴望,渴望里的热切?可温庭筠低头看到自己落魄的衣衫,不禁喃喃:幼薇,幼薇,此身伶仃,辜负卿卿。

    侧身上马,他再次催促自己早些离开。不仅离开对长安的爱与恨,不仅去继续寻找经世济国、安身立命的梦,也要斩断对一个少女的呵护与伤害。

    马蹄声声,渐行渐远。

  

  多少人讥讽他流连花间满身红尘,多少人嘲笑他卸不下功名作茧自缚,多少人又拿他与李商隐韦庄同语,鄙夷他种种难以理解的言行举止。可当我翻开厚重的历史书卷,当我仔细抚摸每一个与他有关的汉字,每一首他留下的诗词,探寻他商山早行的动因时,温庭筠柳绿花红、波澜壮阔的人生才慢慢清晰起来。

    一个心里住着蛟龙的热血男儿,想要用尖利的牙齿撕裂黑暗,想要用带锯的尾巴掀起浪涛,冲到云霄;但同时,他也有着最细腻敏感的愁肠,摇曳的柳丝也能让他黯然神伤;可家已亡,国将破,孑然一身,无处成归途。所以早行仅是一种表象,是在汹涌的现实面前,他做出的最心有不甘的妥协与自洽,只为坚守住心底最炽热的天真。

    宣宗死后,懿宗即位。年过六旬的他得到了国子监助教的职位,主持咸通七年的秋试。这是温庭筠人生之火熄灭前,最后一次平步青云的良机。

    果不其然,他把所有针砭时弊的考生诗文,一一张榜,公示天下。他又一次被迫离开长安,但这次,是最后一次。有些人就是这样,一次次与现实搏斗,宁愿维持天真、遍体鳞伤、头破血流,也不愿和成熟、世故与伪善握手言和。

编辑: 朱晨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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