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恒武：明州何谓“明白之地”

　　刘恒武 

　　宁波，古称明州，城市起源可追溯至先秦汉晋时期的四明三邑——句章、鄞、鄮，其中，古句章最初建于姚江之畔，临江通海，拥有港城宁波的初始基因。

　　关于句章建城的缘起，北魏阚驷《十三州志》“句章”条记载道∶“勾践之地南至句余，其后并吴，因大城句余，章霸功以示子孙，故曰句章。”句章之“章”，通“彰”，意为彰明、显著，《左传·昭公二十八年》解释：“照临四方曰明。”《左传·襄公二十七年》则说：“章，明也。”

　　隋开皇九年（589年），将鄞、鄮、余姚三县并入句章。唐武德四年（621年）析句章置鄞州，将旧句章、鄞、鄮三地划属鄞州。武德八年（625年）又降鄞州为鄮县，开元二十六年（738年）始设明州，天宝元年（742年）易明州为余姚郡，至德二年（757年）又复明州。由句章到明州，几经易名废立，其治所的确切位置，也颇多疑义。

　　唐长庆元年（821年），明州刺史韩察将明州州治迁至三江口，并营造子城，这在宁波港城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。明州新建子城的位置十分明确，在今鼓楼至中山公园一带，距姚江岸线仅600余米。时至2021年，明州子城已诞生1200周年，宁波三江口故城也已建基1200周年。

　　明州其名，取自境内四明山之“明”，《诗·小雅·大东》云：“东有启明。”可以说，宁波的两个古称——句章、明州，字虽异而义相同。古明州建城于中国东海之滨，是苏浙闽粤地区最早看到启明星、望见第一缕晨曦的州府级港城。

　　甬上之山，东太白、西四明，宁波西侧内陆有四明山枕靠，东南沿岸还有天台山系的太白山支脉屏护。《国语·周语》曰：“明，精白也。”四明与太白义相近，太白西望四明，四明东眺太白，明明白白，山海了然。明州位于四明、太白之间，可谓“明白之地”。

　　何谓“明白”？世事洞明，人情练达，即为明白。四明古来出贤哲，浙东千年多道商。先秦秦汉的四明三邑之中，“鄞”邑在南（今奉化白杜城山），赵晔《吴越春秋》曰：“县有赤堇山，故加邑为鄞”。鄞邑邑名是否真的源自赤堇山？姑且不论，若在“堇”的右侧添“力”旁，可得“勤”字；左侧加“言”旁，则为“谨”字，“勤”与“谨”正是宁波人的性情与品格，勤勉向学、明辨幽微者甚众，精谨兴业、明白实务者亦多。

　　究天人、致良知的崇文精神，在一千七百年前虞喜的时代，就已在浙东沃土生根发芽。作为宣夜说的发展者，余姚人虞喜是我国最早发现了岁差，并定出精确岁差值的天文学家。其后，黄震创东发学派，王应麟撰《玉海》，胡三省注《资治通鉴》。到了五百年前，更有王阳明留下不朽金句“此心光明”，其“知行合一”“致良知”之智慧光耀古今。正如有当代学者所言，宁波是一座“光明之城”。甬人笃学，其知亦光明。

　　贸易八方、兴业济众的道商传统，在宁波的地志遗存中也能寻绎到遗传因子。早期四明三邑中的鄮，其邑名“鄮”与鄞一样，也是宁波地名的专属用字，蕴涵了宁波地域文化的源代码。关于鄮邑（县）地名的来源，南朝梁人顾野王的《舆地志》中言及，“邑人以其海中物产于山下鄮易，因名鄮县”，指出鄮字地名缘于当地的山海贸易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讲到“陶朱公”范蠡“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”。陶朱公范蠡是春秋末期越国人，根据宁波本地传说，道商鼻祖——陶朱公在东钱湖陶公岛一带留有行迹，而东钱湖又称“万金湖”。自唐宋明州海商扬帆三江口，到近世四明商帮搏浪上海滩，宁波人始终坚守着直挂云帆、殖产利众的普济情怀。甬人敬业，其行也明白。

　　虽然宁波城市与人文特质可以从早期四明三邑寻到根脉，但宁波之成为宁波，始自明州三江口故城。公元821年意义非凡，明州迁治三江口之后，州城及其官署所在地从此固定下来，三江口州城以姚江、奉化江、日月两湖以及城西水系为四限，立坊编户，唐末又修建罗城，确立了其后千余年宁波三江口老城的基本架构。迁治三江口之后的明州，依港立城，以城兴港，城与港相合，港与城相成，港城之间的嵌合程度前所未有。自此之后，四明其城，照临四方，成为浙东思想、技术的交融与创生之地；明州其港，交通八极，成为中外人员、物品的集聚和散播之所。

　　驻足三江口，可感受八面来风；健步三江口，可观望三水汇流。高风、深水在这里汇融，思潮、物流于此处聚合。由三江口向西，可循浙东运河深入内陆腹地；自三江口向东，可顺甬江河道远航外洋。明州海舶，以三江口为起航和登陆的城下港埠，以镇海口为出海和寄碇的滨海津门，以普陀山为放洋和接引的此岸玄关。9世纪30年代，又建它山堰，引四明山之水入明州城，保证了港城的淡水供应。9世纪40年代起，大唐海商开始以明州为海上交通枢纽，逐渐主导了东亚地区的航海贸易。毋庸置疑，三江口港城的建立，标志着宁波实现了由海疆边城到海交要港的涅槃。公元821年，亦可谓宁波三江口港城的诞生之年。

　　今天的宁波，正昂然迈向高水平国际港口名城、高品质东方文明之都，但我们不能忘记，其历史时空坐标的原点仍是：四明之城、明白之地、三江之港。

　　（作者为宁波大学教授）